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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下意识地朝其他席次看去,在众多踮起脚的人群中,找到了那个锅盖头。

    列维·特卢迪达。

    此时,这个再造塔的北地人正低调地低着头,对星湖公爵投来的眼神毫无所感。

    【我准备买点纪念品带回去……吃的,穿的,玩儿的……该死的官僚和商人合谋,压量抬价……】

    该死。

    少年咬紧牙齿。

    “那些是我们的耕地,我们的粮食,我们的财富!而天知道,除了鸦啼镇,究竟还有没有其他受害者?”安克冷冰冰的话语回荡在耳边。

    人群中的议论再度响起。

    这一次,争议少了很多,大多是低声的悄悄话。

    此时,马略斯开始沉吟:

    “说起这个,哥洛佛……”

    守望人突然抬头:

    “还记得开宴之前,你的兄长,洛萨诺·哥洛佛子爵在觐见殿下时说了些什么吗?”

    绰号“僵尸”的哥洛佛神情微变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看向某张餐桌上,那位表情稳重举止自如的,另一个哥洛佛。

    “洛萨诺?”

    哥洛佛吞吞吐吐,似乎对这个名字异常敏感:

    “洛,洛萨诺,他对D.D说,让他父亲别再给财税厅——送钱?”

    被哥洛佛牢牢按住的多伊尔一颤,难以置信地看向同僚。

    马略斯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洛萨诺子爵谒见殿下,可谓恭敬得体,连异母弟弟都没空搭理。”

    “他为何要找上D.D,提起这件算是财税厅内务的事?就为了说多伊尔家族的坏话?”

    多伊尔一愣,哥洛佛的表情则变得很难看。

    “我想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僵尸回忆着,脸色一白:

    “洛萨诺还对D.D说了,就算送了钱,也避不开今年的土地清算和查税?”

    土地清算……

    泰尔斯深吸一口气,把注意力集中回场地中央。

    只见安克晃了晃自己的短剑,冷笑道:

    “所以,老蠹虫,你们原本计划这样做多久?”

    “是不是打算一直保持下去?反正损人利己,何乐不为?”

    老多伊尔简直快哭出来了:

    “我说了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挟持者打断了他:

    “但是你们没想到。”

    “六年前,面对埃克斯特的战争危机,诸侯们在国是会议上叫苦连天,抱怨财政困顿,粮产不丰,招兵不易,远征困难……”

    “于是危机一过,凯瑟尔陛下便大刀阔斧,重颁了艾迪王时期的《量地令》,以振兴农业,鼓励生产。”

    安克的笑容让老多伊尔心中一寒:

    “如今按照法令,缓冲期已过,土地清算的期限就要到了,你们再也没法蒙混瞒骗了。”

    大厅里再次响起不少人的窃窃私语。

    “眼见清算在即,火烧屁股,你们顾不上从长计议缓缓徐图,又不舍得自断财路弃尾求生。”

    安克字字都像是咬在舌尖上,咬出鲜血:

    “你们只能急着、赶着用最简省的办法,把这事儿做完,做死,做成无头铁案。”

    安克的眼神阴郁下来:

    “比如,我父亲的借债契约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的身侧,马略斯缓缓叹息。

    “洛萨诺子爵任职于王国财税厅,贿赂也好,粮产也罢,税额也好,土地也罢,他一定是察觉了镜河地区的隐患。”

    “他宴会前说的那些话,其实是对同为璨星七侍的多伊尔家族……”

    但是此时,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。

    “不止。”

    守望人和副卫队长齐齐抬头,发现出声的人后,都有些诧异。

    “他说的不止这些。”泰尔斯出神地道。

    沃格尔眯起眼睛。

    什么?

    “按照我这些天来的王室礼仪课,哥洛佛是璨星王室的下属封臣,而我是星湖公爵兼王位继承人,是他的未来封君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看着大厅中央,在今天成功抢走王子风头的安克:

    “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从属关系,我们的交往都该由我发出邀约,或洛萨诺子爵发出访约,在得到允许之后,再由他上门来觐见我,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马略斯眉头一挑,同样想起来了:

    “但是他却反常而隐晦地邀请您屈尊降贵,去东城区,去他的宅邸‘一叙’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心情沉重,点了点头:

    “那是洛萨诺子爵对我的提醒和示警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我们没听懂。”

    D.D又是一颤,脸上现出悔恨。

    王子没说下去,只是叹了口气:

    “而我估计洛萨诺也没想到,这个隐患会发作得这么凶,这么快。”

    “连一顿饭,都等不起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移开眼神,发现璨星七侍们的态度越发严峻:最老的帕特森咬紧嘴唇,边喘气边瞪眼;史陀和艾德里安面无表情一言不发,只是关注着局势;埃莉诺夫人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的儿子;先前提醒他们的洛萨诺则低头盯着桌子,似乎对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。

    但整个大厅,随着安克的叙述渐渐明朗,不少人都忍不住向镇定如故的星湖公爵本人看来。

    “问题是,”感受着他们的眼神,泰尔斯稍稍头疼:

    “一会儿怎么收场?”

    沃格尔轻哼一声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殿下,”副卫队长不屑地看着一脸愤恨的安克:“他在大庭广众下装模作样,图的不过是借您和宴会的名头哗众取宠,为他的家族张目陈情,搞个大新闻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他说完废话,达成目的,殿下,您再出言慰藉,两相安抚,他就没有继续演戏的理由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有一点:无论那家伙如何诱导,说得天花乱坠,你都绝不判决,更不站队,不表露对任何一方的任何倾向,哪怕只是一个笑容或一个白眼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抬起眼睛:

    “任何一方?”

    沃格尔看向他,这一次,副卫队长的眼里只剩下了严厉:

    “任何。”

    “至于剩下的查案刑讯也好,审判定罪也罢,都是明天之后,审判厅和贵族事务院、乃至御前会议的事情了。”

    “此人的举动,除了将给今夜的宴会增加一点谈资之外,无损您的名声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抿了抿嘴,旁边的马略斯却皱起眉头:

    “至少,让狙杀组就位待命吧?”

    沃格尔瞥了他一眼,不言不语。

    场中,安克与老男爵的对质仍在进行:

    “你,你和我父亲旗下的那些下三滥们,你们合谋起来,里应外合,就等着借债期限来临,逼迫走到绝境的父亲割地。”

    “你合规合矩天衣无缝地得到新的土地,免除后患避开土地清算,而他们则摇身一变改换旗号,名正言顺地成为你的走狗。”

    “但你没想到,父亲重压之下去世,接替他位置的我,却是个死脑筋。”

    安克举起短剑,遥指老男爵的鼻子,声音越来越冷:

    “告诉我,当你设下陷阱,谋算我父亲,最终害死他的时候,想过今天吗?”

    “想过他的遗产、他的血脉、他的后人终有一日,会在众目睽睽之下,找你复仇吗!”

    “镜河的多伊尔!”

    看着指向自己的剑尖,老多伊尔猛地一颤!

    男爵呆住了好一阵,整张脸都憋红了,只能从被剑逼住的嘴巴里吐出几个单音。

    “不,你,你……他,他……”

    此时,戈德温伯爵的怒吼在宴会厅里响起:

    “安克·拜拉尔!”

    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,不留余地:

    “不管你有何等冤屈,何种理由,都别忘了,王国自有法度,此世自有道理!”

    安克出了一会儿神。

    “法度?道理?”

    他垂下剑,扭过头。

    戈德温伯爵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你身为贵族,识礼明智,知忠晓义,应该懂得用合法的手段方法,走正常的通路渠道,或据理上诉,维护权益,或理智沟通,谈判解决,寻求正义与公道。”

    伯爵义正词严:

    “何至于带刀赴会,挟人性命……”

    “在泰尔斯公爵的宴会上,诉诸暴力,铤而走险!”

    “你为了父亲和家族出头,却要让父亲的荣誉和家族的名声,都彻底毁在你的手里吗?”

    最后一句话显然颇有作用,安克浑身一抖,恍恍惚惚地看向戈德温。

    “我做了。”

    戈德温伯爵一愣: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刚刚回国的时候,”安克颓丧地开口:“合法的手段方法。”

    “最早,我想等来年的收成,踏实还债。”

    他痛苦地注视着戈德温伯爵,嘶声道:“却被告知,契约的最后期限,只在土地清算前。”

    “之后,我想援引贵族法则,申诉延期。”

    他凝视着握在手中的短剑,喃喃道:“却被告知,我尚未继承爵位,无权提出延期申诉。”

    “最后,我想提早继承父亲的爵位,”

    到最后,安克绝望地看向每一个人:“却被告知,这要不菲的承认费,只能等来年收成。”

    戈德温伯爵一时语塞,但他犹豫一二,随即开口:

    “如果你自己无法解决,可以求助……”

    可安克以更大、更激动的嗓音吼了回去!

    “我做了!”

    他的剑刃随着动作不断颤动,在整个大厅的火光中徒劳地挥舞:

    “我去了荒墟和英魂堡,向西荒的大人物们求助,但他们说刃牙营地战事刚平,非常时期,不愿得罪复兴宫的封臣,说这是我们和多伊尔的私人事务,他们无权插手。”

    “我到了永星城,向按流程向审判厅递告,却被多次驳回,一个收了钱的秘书悄悄告诉我,多伊尔家族刚刚攀附上星湖公爵,而闵迪思厅意义非凡,他们开罪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我到了贵族事务院,想特事特办继承爵位,他们却告诉我,王子刚刚归来,王国一片欣欣向荣,每个人都活在希望里,所以别拿你自己鸡毛蒜皮的破事来煞风景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表情沉重地听着他的自述,不适地发现,发现这些理由都和自己有关。

    安克猛地吸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于是,我最后,只能去复兴宫,守在宫门,等待陛下出现,但却在看见陛下的队伍,看见王室卫队,上前开口的刹那……”

    他咧开笑容,示人以平静和放弃:

    “被送进了监狱。”

    在人群传出的、细小却不容忽视的嗡嗡声中,戈德温伯爵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,显得有些进退失措。

    “我跟你讲道理,你却跟我讲法律,我跟你讲法律,你却跟我讲传统,我跟你讲传统,你却跟我讲现实,我跟你讲现实,你却又要回过头跟我讲道理。”

    “我做了,”安克把剑刃搭在老多伊尔男爵的肩膀上,双目无神,恍惚地喃喃道:“我什么方法,什么手段,什么可能……”

    “都做了。”

    他缓缓抬头:

    “只剩最后一种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重。

    “三天前,我花光了最后一点路费,终于让警戒厅把我放了出来。”

    安克的手臂缓缓加力,老男爵脸色渐变,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    “所以我找到了他,对这老蠹虫说:我愿意执行契约,割让封地。”

    “只求一笔父亲的安葬费。”

    “而那笔不菲的安葬费,让我买到了今晚的闵迪思厅,最边缘的一个座位。”

    安克笑了。

    笑得很开心。

    “安克!”

    戈德温伯爵仿佛预感到了他要做什么,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。

    “不——”D.D挣扎着想要上前,但哥洛佛死死抱住他。

    只听安克冷冷道:

    “不杀人夺命,就无人倾听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腕缓缓下沉。

    “不惊世骇俗,就没有出路。”

    他的牙齿慢慢咬紧。

    “不自甘堕落,就自吞苦果。”

    他的眼神渐渐晦暗。

    “请告诉我,戈德温伯爵,泰尔斯殿下……”

    在老多伊尔的痛苦惨叫,他夫人的撕心裂肺,以及满厅客人的惊骇眼神中,安克抬起头。

    他灰败的目光穿过明亮的灯火,直直落在泰尔斯的身上:

    “这到底,是个什么道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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